海從遠方一步一步湧來，來到岸邊，終於變成海浪。海浪一波接一波，像極了體態龐然的動物的呼吸。地球從出生到現在，到底呼吸了多少次？還有，要到什麼時候，海的波浪才會停止呢？ 在遠方對我們招手的水平線，看起來好似一條弧線那樣，環繞着小島而行。我當然知道，無論我們多麼努力，也到不了水平線的所在。
忽然間，我想起山下磨*時的雙手，想起他一笑就眯成一條縫的眼睛，想起他滿頭大汗跑在最後時那左搖右擺的獨特跑姿，想起他繫着圍裙在魚店裏幫忙時説“歡迎光臨”的樣子。我終於意識到，所謂死，就是一切都將在我眼前消失，而且以後再也見不到了。我再也見不到山下了嗎？可現在是夏天，我還活得好好的，世界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過，依舊照常運轉。這讓我覺得可怕。
黑暗中，有些黃*的光點忽明忽滅。過了一會兒，黃*的光點變成了一片開滿黃花的原野，我的身體飄起來，彷彿化身為一隻小鳥，在天空中俯瞰這片原野。不對，我搞錯了，其實那是火焰。黃*的花朵變成了一簇簇小火苗，熊熊燃燒起來，周圍化作一片火海。有個人站在那裏，腳下已被火焰吞沒，他正向我揮手。這到底是誰呢？畫面突然中斷。我難受得再也憋不住了，大口大口地喘粗氣，整個身體都在瑟瑟發抖。
沒想到他們心中埋藏瞭如此多的回憶，讓我十分驚訝。人上了年紀，説不定是一件很快樂的事。因為年紀越大，回憶也就越多。即使有一天這個人消失了，他的回憶也會瀰漫在空氣中，溶化到雨中，滲透到泥土裏……如果回憶可以生生不息，那麼它會飄散到任何地方，也許還會悄悄潛入另一個人的心扉。有時候，明明是第一次去某個地方，卻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，恐怕這就是很久以前某個人的回憶在跟我們開玩笑吧。
究竟何時，我才能找到讓自己覺得死而無憾的東西？就算最終也無法得到，我還是想找到它。否則，我是為了什麼而活着呢？
焰火是六連發的。每一朵煙花*地綻放在夜空中，火星像水滴似的慢慢落下來，緊接着另一朵煙花又開放了。這朵煙花還未完全消失在黑暗中，新的煙花又綻放開來。我目不轉睛地凝視着煙花起起落落的過程，連它們凋零的最後一剎那都捨不得錯過。
我也閉上眼睛。一望無際的草原上開滿了*斯菊，風吹過，傳來輕柔的沙沙聲。年少時的老爺爺是什麼樣子呢？不用説，一定沒有*頭，也許他瘦瘦的，皮膚被太陽曬得黑黝黝的。我拼命地想象着，可是不知為何，站在草原上的那個人竟然是我自己。
那天晚上，我失眠了。各種事情像走馬燈似的浮現在腦海裏，我一直眺望着窗外。老爺爺的家被樓房和公寓擋住了。那個房子裏現在還亮着燈嗎？還有人住在那裏嗎？我彷彿看到那昏暗的房間裏開着電視，在一閃一閃的藍光中，老爺爺正背對着我洗葡萄。我喃喃低語：“我在這兒呢。”這時，我覺得心中裂開的那個口子好像被一個柔軟的東西填補上了。
如果，記憶真的可以不死的話，那它在四處飄蕩之後，也有可能會再鑽進某一個人的心裏。當我們到一個生平不曾到過的地方時，常常會有似曾相識的感覺，依我看，那八成就是某些人的回憶在對我們惡作劇吧！
地球上有空氣，小鳥有翅膀，風會動，鳥會飛。人們不是發現了這些重大的聯繫嗎？所以飛機才能飛上天。為什麼連超音速的飛機都有了，而我卻沒有爸爸？為什麼媽媽星期天在百貨商店裏露出那麼擔心害怕的表情？
死亡並不是什麼稀奇事，每個人不是都得死嘛。” “好奇怪啊，既然誰都會死，為什麼還覺得可怕呢？大概是因為在死之前，都不知道死是怎麼回事吧。”
老爺爺的臉萎縮了一些，原本光溜溜的*頂現在就像趴着幾根枯草的乾土地。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死人，卻一點也不害怕。那些我們既害怕又好奇的鬼啊、幽靈啊、妖怪啊，此刻都消失得無影無蹤。老爺爺躺在那裏，就像一件穿了很久的舊衣服，讓人感到温和而親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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