外面的世界很精*，我的世界很平常。
從我家到小學要經過一條大街，一條曲曲彎彎的巷子。我放學回家喜歡東看看，西看看，看看那些店鋪、手工作坊、布店、醬園、雜貨店、爆仗店、燒餅店、賣石灰麻*的鋪子、染坊……我到銀匠店裏去看銀匠在一個模子上鏨出一個小羅漢，到竹器廠看師傅怎樣把一根竹竿做成筢草的筢子，到車匠店看車匠用硬木車旋出各種形狀的器物，看燈籠鋪糊燈籠……百看不厭。有人問我是怎樣成為一個作家的。我説這跟我從小喜歡東看看西看看有關。這些店鋪、這些手藝人使我深受感動，使我聞嗅到一種*勞、篤實、輕甜、微苦的生活氣息。這一路的印象深深注入我的記憶，我的小説有很多篇寫的便是這座封閉的、退*的小城的人事。
我愛逗弄含羞草。觸遍所有葉子，看都合起來了，我自低頭看我的書，偷眼瞧它一片片的開張了，再猝然又來一下。他們都説這是不好的，有什麼不好呢。
窩頭白菜，寡慾步行，問心無愧，人間壽星。
我父親是我所知道的一個最聰明的人。多才多藝。他不但金石書畫皆通，而且是一個擅長單槓的體*運動員，一名足球健將。他還練過*的武術。他有一問畫室，為了用*準確，裱糊得“四白落地”。他後半生不常作畫，以“懶”出名。他的畫室裏堆積了很多求畫人送來的宣紙，上面都貼了一個紅籤，“敬求法繪，賜呼××”。
我自小學五年級至初中畢業，教國文的都是一位姓高的先生。高先生很有學問，他很喜歡我。我的作文幾乎每次都是“*上”。在他所授古文中，我受影響最深的是明朝大散文家歸有光的幾篇代表作。歸有光以輕淡的文筆寫平常的人物，親切而悽婉。這和我的氣質很相近，我現在的小説裏還時時迴響着歸有光的餘韻。
我父親是個隨便的人，比較有同情心，能平等待人。我十幾歲時就和他對座飲酒，一起抽煙。他説：“我們是多年父子成兄弟。”他的這種脾氣也傳給了我。不但影響了我和家人子女、朋友後輩的關係，而且影響了我對我所寫的人物的態度以及對讀者的態度。
小學在一座佛寺的旁邊，原來即是佛寺的一部分。我幾乎每天放學都要到佛寺裏逛一逛，看看哼哈二將、四大天王、釋迦牟尼、迦葉阿難、*羅漢、南海觀音。這些佛像塑得生動。這是我的雕塑藝術館。
花園裏舊有一間花房，由一個花匠管理。那個花匠彷彿姓夏。關於他的機伶促狹，和女人方面的恩怨，有些故事常為舊日傭僕談起，但我只看到他常來要錢，樣子十分狼狽，局侷促促，躲避人的眼睛，尤其是説他的故事的人的。花匠離去後，花房也跟着改造園內房屋而拆掉了。那時我認識花名極少，只記得黃昏時，夾竹桃特別紅，我忽然又害怕起來，急急走回去。
每逢春秋佳日，天氣晴和，他就打開畫室作畫。我非常喜歡站在旁邊看他畫：對着宣紙端詳半天，先用筆桿的一頭或大拇指指*在紙上劃幾道，決定佈局，然後畫花頭、枝幹，布葉，勾筋。畫成了，再看看，收拾一遍，題字，蓋章，用摁釘釘在板壁上，再反覆看看。他年輕時曾畫過工筆的菊花。能辨別、表現很多菊花品種。因為他是*歷九月生的，在*，習慣把九月叫做菊月，所以對菊花特別有感情。後來就放筆作寫意花卉了。他的畫，照我看是很有功力的。可惜局處在一個小縣城裏，未能浪遊萬里，多睹大家真跡。
金先生是搞哲學的，主要是搞邏輯的，但是讀很多小説，從普魯斯特到《*湖奇俠傳》。“小説和哲學”這題目是沈先生給他出的。不料金先生講了半天，結論卻是：小説和哲學沒有關係。他説《紅樓夢》裏的哲學也不是哲學。他談到興濃處，忽然停下來，説：“對不起，我這裏有個小動物!”説着把右手從後脖領伸進去，捉出了一隻跳蚤，甚為得意。有人問金先生為什麼搞邏輯，金先生説：“我覺得它很好玩!”
大概情趣是不分時代的，有時候真不知道這個浮華的社會給了我們什麼，給了我們那麼多的慾望，我們可以伸手可及那些所謂的好東西，到頭來也不是自己的生活。
國文精選館
